主任来上班时,看见那么多焦炭铺天盖地的在地上,他要找出元凶扣钱。当我和小余洗好澡准备回家时,遇上了组长。
我和小余站在他面前不动。他让我们去把撒落在地上的焦炭捡到焦仓去。我不确定在他面前示弱、流泪会不会有用,我说我真的没有误操作设备,他反问,难道焦炭是自己从高炉里飞出来的?我无法回答。但,他不管不顾居高临下的语气和神情激怒了我。我说我就不去捡。他说不去就扣钱。我不示弱,扣就扣。我拖住小余喊她和我一起走。小余和我使眼色,说:“算了阿兰,我们去捡嘛。”僵持着,她低头一副悲凉又让人心酸的样,竟说出喊我先走。我扭头,头也不回走了。她捡焦炭了,我被扣钱。被无辜冤枉和扣钱,我一直过不去,它点燃了我的愤怒和离开的心。是的,这是在出事后的第二个夜里写的。我以为,被阉割和侮辱的工厂生涯要结束了,我到了工厂“尽头”。
我下了很大决心,和爸妈说想离开工厂的事。爸爱喝酒,那一顿饭,比平时又多喝了一杯。他每喝一口酒都要重重的把杯子砸在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木桌上,他的牙齿细小参差不齐,他吃花生米下酒。我偷看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冒着火气和酒气,牙齿嚼着花生米,速度快又准,“嚓嚓嚓”的声音异常急促、有力,感觉太残暴了,他不夹花生米的时候故意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我的头几乎都埋进碗里了,我不敢看他。我妈一边跟我夹菜,一边从我们家祖宗五代开始说起,我们家如何艰难,说到 1984年时家里如何费尽心血才把我和我哥的户口从四川农村迁到这里变成城镇户口,成了这个国有大型企业的职工子女才有条件读到企业的技工学校才当上正式工,这对我是多大的好啊!
“农转非”,多么奇特,是一个词,一道伤,是一个特殊时代的印记,是我们一家四口我奶奶我妈我哥还有我的亲身经历。我就是顶着这三个字从农村出来的娃,要不是爸十指被切掉第一个指节的工伤,哪有我的城市户口?我很早就闻到了妈在户口还没有从农村转出来作为一个家属工的心酸和低人一等的味。我妈对我的教育不得不说是成功的,我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至少不敢再讲离开两个字。我妈一脸愤恨又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她说早知道我要离开这个单位,当初何必求爹爹告奶奶的把户口迁出来,干脆让我在农村种一辈子的地好了。她说我没有良心,还说我不要自以为是,比我有本事的人多了,还不是好好的在工厂上班。这话说的好,知女莫过母,她算是早把我看透了,算定了我只能在工厂的命。我就着泪水泡饭,吃完跑开了。“还没有学会爬就要跑,有本事滚出去。”爸火气冲天,紧接着饭厅门被关上,我听见他们一直吵,彼此责怪。晚上和奶奶躺床上时,她说我爷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重钢上班时比我辛苦多了,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我好歹天天都有饱饭吃,乖乖呢上班,不要东想西想。当时,我看不起我奶童养媳的一生,一个字不识,一辈子活得忍气吞声,活着就是为了吃饭。我觉得我活着可不是为了吃饭。
后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真的“滚出去!”我不敢。我发现我只能在夜里,尤其在我无法摆脱的工厂的夜里——
开始了写作,但,不如说是孤独。
我发出我的感叹,我在黑暗中沉睡,我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片光明地带在哪里。同事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像做贼一样,经常担心他们在报刊、杂志上看见我写的文章,与这个钢铁的、坚硬的、强大的现实格格不入。我隐隐的觉得我有一天不会属于这个过于男性化的世界,坚硬、强大、迟钝、冷冰冰,一个钢铁的世界,滋生出的无情的味道。
6
2001年春,度过了无数惶恐和孤单的夜后,我开始从事与写作有关的工作,不必像之前的夜,抱着毯子狼狈的穿过铁轨去值班,去夜晚也爬满了白色蠕虫的厕所,少了惊恐和无边的绝望。如果有一种岁月真的叫做“静好”,大概就是那时的日子,我想不出人生除此还有更好地活法。
由于勤奋过头,我因此又换了一个工作。伴随着那我一去不复返的十年,一段时期内我以为我是枯竭了,灵魂上,那不是被掏空,而是被其他所充斥。十多年的公文写作,逐渐,或可以说是渐渐地,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感到自己体能上的透支和严重不足,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之后,我发现我竟然开始厌弃——写。
我怀念那些无所事事看蓝色煤气火焰和设备参数的夜,但同时,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在工厂经历这样那样黑暗的夜了,我在心里发誓。
7
一个喝了酒的夜晚,我和一群曾在那里工作过的人沿着当年上班走过的路走了回去,回到那个让我上夜班时经历了无数忐忑和惊恐的高炉车间,我们说要回去看在那里留下的青春——
我们在夜里大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鼓舞人生;我们在夜里唱《明天会更美好》,关注饥饿、战争和粮食;我们在夜里讨论过如何办出车间第一份小报《铁花》,向生活妥协的我们依然热爱着生活。我们以为我们在这里会呆一辈子,直到“好手好脚”熬到退休。
2015年 12月 6日,忘不了,最后一炉铁水在那个寒冬时节的子夜奔涌时的悲壮和他们的泪。当时,公司领导大大小小来了很多,很多人拍照留念,有人感嘆和回忆着,三十年前参加工作就是在这里。监控画面里,铁口的铁水流速越来越慢,铁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三朵、两朵,零星又开出一朵,最后一朵也没有的时候,炉前工们有条不紊地清理残铁残渣,每一个动作依然和往常一样,甚至更加标准带有庄重的成分——最后一次在这里放铁水了,每个炉前工的心里都知道。中控室里,两眼一直望着监控画面中铁口出铁情况的那个年轻工长,左手拿着对讲机,移到嘴边,大声喊了一声:停风!热风炉组的职工接到指令,在电脑上点击鼠标,按操作规程要求依次关闭着送风系统;上料组的职工早已停止了拉料;值班工长组织炉前工开始拉炉身的中小套以便等高炉完全停下来后钻进去把没有冶炼成铁水的炉料扒出来。当这些动作完成之后,整座之前还在轰鸣中的高炉突然安静起来,对于长期在高炉上工作的人们而言,很不习惯。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这里上最后一个夜班了。从此后,这座高炉和这群人再也不会在这里热闹起来。没有风机运转的轰鸣声,听不见料车运料的轨道摩擦声,高炉炉内的炉温开始慢慢冷却了,一座炉火熊熊的高炉冷却了。有那么一两个人还抱着侥幸问:会不会哪天钢材又好卖了,我们又回来这里上夜班?以前那些高炉车间停了还不是过不了多久又复产的。连我都抱过这样的幻想。
没过多久,整个车间的机器都被贴上了白底黑字的封条。那曾经火热和风光过的出铁口,出渣口,仿佛闭上嘴巴不愿意再吐露沧桑的老人,用缄默供养着前半生的辉煌和后来了寂无色的余生。这就是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惶恐的夜晚的车间,它开始于一个时代,也结束于一个时代,可以说是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那天负责宣布“停风”(停风,即停止向高炉送冶炼所需的热风,停止高炉生产)的年轻工长后来回忆道,之前也想着是停一段时间就会复产的,直到亲眼看到机器贴上封条的那天才感觉到真的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的青春奉献给了高炉,没能在那里守到退休是一辈子的遗憾,是一种突然被人掏心的空。
过去,是灰尘,那些灰尘就是那些久远的阳光,它们遗落在地面和那些设备上,清晰可触。停产的车间除了少数几个值守的人员,就是那些曾经庞大无比,今天沉默的机器。炉前班长老安被安置到值守岗位负责看管已经停炉熄火的三个高炉车间。老安一天从早到晚都在高炉上转悠,他把自己的家也搬到了高炉炉前休息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卧室,睡不着的夜里他就打着手电走出休息室走到炉前那已经生锈的开口机。他离开了高炉车间。夏至的雨水天里,我想起他,要去车间看他时,一熟人说,他在省城住院。那人说他是肝硬化,就是年轻时候爱喝酒嘛,诶,得了肝硬化基本上也是好不掉了,等于癌症。我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是因为突然到来一种不合时宜的冷。我有点烦躁,闭眼不想听,转身要走,他居然来劲得很,说他有老安的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他那个惨样啊,应该去看看的。我没有去看老安。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快了点,他还没有熬到退休年龄。
我没有实现我的诺言,并且永远没有机会再去兑现。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们几个认识老安的工友在夜里,会带着零食和啤酒回到炉前的休息室去找他。夜里让人宁静安详,让人敞开心扉,我们要坐在那用钢管焊接铺着黑色皮带的长椅上,和他聊天,聊他放铁水的日子,聊他和其他炉前工打架的时候,聊他带过的徒弟。我无法解释,但我认为,折腾过我们青春的高炉车间,让我们流泪的高炉车间,有很多像我这样呆过又想过逃离高炉的人,我们其实是真的爱着那些在高炉上热泪盈眶的日子,即便于我,是有关夜的恐惧的高炉车间。
8
2018年 2月的一个夜,因检修停产。我们科负责生活后勤,在脱离倒班岗位十七年后我上了第一个夜班。
凌晨四点四十分,我应该是被冷醒的,初春的寒意,配着高炉车间浓重的黑夜。眼前一屋子人坐着打盹。我喝了一口白水,抬头从每一个人脸上和身上扫过。他们中,有我参加工作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两个同事,有七个科级干部,有我们科的阿燕,有安全科的小刘。他们那时全部都睡着了,除了阿燕和我们两个女的缩在沙发的一头侧靠着,其他男同志都东倒西歪。有的抱着双手很矜持,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头仰着靠着墙面双腿拉直了打着呼噜,那呼噜打得酣畅淋漓,比白天做人的感觉还要真实。这些白天可能并不会是这个姿态的人们,在这样的夜里这样在我的眼前展现着他们的睡姿,他们自婴儿时期就保留下来的初衷,一种同类的亲近和柔和感代替了白天光明中的所谓人性和权威。这时,有个副厂长突然醒过来见我醒着,说其实我们不用在这里熬夜的,我和阿燕留着也没什么工作可做。我笑笑也没有答话。他又接着睡去了。我是被睡眠催醒的人,且是我们这群人唯一醒着的,像被抛在孤岛的孤客。我用手扯了扯被我拿来盖脚的会议室的沙发毛巾,继续侧卧在沙发一角,在那里像坐在 7岁那年回成都穿过隧道的绿皮车厢,沉闷。我仿佛不是工厂的一个女工了。童年回来了,在工厂的夜里。
我要承认,我一直想把这个夜写出来。这个值班的夜与过去多少年的夜有着不同。让那些往事像潮水般涌动,看潮来和潮往,蔓延到今天的高度,超过昨天的脚踝,它很危险,因为反复,把我本该睡觉的夜搅浑,常常昏暗。它让我的记忆鲜活起来。
我发现了,夜于我是形影相随。
我望着窗外,这样的窗外与那些日子的窗外,不同。窗外,映衬黑夜,黑夜是黑的布幕。当然,风会让夜看起来柔和,其实并不尽然。虽然几乎也看不见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放置着什么,比如设备、绿化带。其实,夜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它所谓遮盖的其实我都能够还原到白天的位置。
9
夜里,我右手枕着头部侧卧。这种睡姿,据说比较科学,不会给身体带来多余的负担,使身体血液循环正常。但,会加重我右侧的脸部及至眼帘周围的皱纹,转而我更青睐平躺的姿势。
有段时间。我在夜里时常不能安稳的睡到天亮,有时是凌晨一点,有时三点或四点就醒过来。每每那个时候,我只做一件事情,我就琢磨着该如何打发后面的时间,多半是回顾过去,预测未来,总是无聊。有时实在想得无趣了,就逼着自己睡。怎么才能睡着呢?有时,硬是回到了当年我在工厂的夜——
那许多许多那样的夜,像被冰冻的食物。我只是不轻易取出來解冻,烹饪,食之,下酒亦或下茶,慢慢消化它们。我不去追究一个具体的夜晚,哪一个司机开着车头上写着“东方红”的火车拉着铁水罐过去,是几趟,还是第几趟,天亮时一棵刚长高的向日葵的花盘被铁轨割去“头颅”后被碾压在一旁。夜晚中,一个生命,一个被我们经常用来象征阳光的生命,它的“血”明明是绿莹莹,却泛着红的光,暗红,鲜红。看来它是不能成长,至少不能在那样的夜里,那样的铁轨旁,这是不需要同情和怜悯的。
很多无眠之夜,眼睛已经激烈抗争的时候,那些工厂的一个又一个半夜就在眼前,只要我在夜就在。我看着那时的我,形象模糊,只是一个影子,穿过了铁轨,或是站在夜空下,仿佛不是我,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我时常会想起炉前的那帮兄弟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有水渣池旁边绿油油的薄荷,就算死过人我竟然也不怕了。卷扬机房门口,老张师傅种下的美人蕉依然站在那里守着铁门。很久了,我还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在那里开卷扬机拉料的日子,总是梦见那两根探尺死死卡住几秒后又哗啦往上窜,哗啦就冲到了探尺顶端又滑下来,是滑料了。最老火的是矿仓门没关严,矿石泼了一地,很多人在铲着,我又被扣钱了。梦,是一个人自编、自导、自演的场景剧,始于自我真实意识。我换了那套蓝色的洗得已经褪色的工作服,抱着那床老式的红白相间的毯子站在铁轨旁前后瞻顾,只有一个目的躲过拉着铁水驶向炼钢车间的列车,我像躲过一种人生。
也许是真的。很多朋友认为我是靠写作改变倒班并脱离了在工厂夜里的命运。一个文友说,我把写作当一块敲门砖,而今我已经摆脱倒班的岗位便不再写作了!我的回答强调了他的狭隘,强势:“你不了解我,为什么可以为我的行为作答?”那样一个可以说跟我不熟的人。事实上,写作与换取之间,是不可能成为有规律可循的规则。写作是最容易放弃的,但因人而异也是最珍贵的,所以我坚持。我想把我的夜,我们工厂的夜写出来。我感觉这是一个美好的,可以令人有所骄傲的时代,在我经历了那些黑暗的夜之后,我身处光明。很早的时候,当我还是那个在夜里徘徊、忐忑的女工时,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文学于我就是奢侈。当我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照片被放大后放在 2018年滇池文学奖颁奖大厅门口我路过时,有人在那里拍照留影。我知道我一定会是我,会成为我。至今仍能写作,是那些工厂的夜给了这样一个认真经历了那样一些夜的我最好奖赏。
偶尔,当我无所事事,又极度想做点什么的时候。
我无法忘却那些半夜,上半夜或者下半夜。
夜,是真正的夜,工厂的夜,模糊,很多景象没有轮廓;清晰,很多景象栩栩如生。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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